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,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带白。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,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。唱道:
“小桃无主自开花,烟草茫茫带晚鸦。
几处败垣围故井,向来一一是人家。”
那说话人将木板敲了几下,说道:“这首七言诗,说的是兵火过后,原来的家家户户,都变成了断墙残瓦的破败之地。小人刚才说到那叶老汉一家四口,悲欢离合,聚了又散,散了又聚。他四人给金兵冲散,好容易又再团聚,欢天喜地的回到故乡卫州,却见房屋已给金兵烧得干干净净,无可奈何,只得去到京城汴梁,想觅个生计。不料想: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他四人刚进汴梁城,迎面便过来一队金兵。带兵的头儿一双三角眼觑将过去,见那叶三姐生得美貌,跳下马来,当即一把抱住,哈哈大笑,便将她放上了马鞍,说道:‘小姑娘,跟我回家,服侍老爷。’那叶三姐如何肯从?拚命挣扎。那金兵长官喝道:‘你不肯从我,便杀了你的父母兄弟!’提起狼牙棒,一棒打在那叶四郎的头上,登时脑浆迸裂,一命呜呼。正是:阴世新添枉死鬼,阳间不见少年人!
“叶老汉和妈妈吓得呆了,扑将上去,搂住了儿子的死尸,放声大哭。那长官提起狼牙棒,一棒一个,又都了帐。那叶三姐却不啼哭,说道:‘长官休得凶恶,我跟你回家便了!’那长官大喜,将叶三姐带得回家。不料叶三姐觑他不防,突然抢步过去,拔出那长官的腰刀,对准了他心口,挺刀刺将过去,说时迟,那时快,这钢刀刺去,眼见便可报得父母兄弟的大仇。不料那长官久经战阵,武艺精熟,顺手推出,叶三姐登时摔了出去。那长官刚骂得一声:‘小贱人!’叶三姐已举起钢刀,在脖子中一勒。可怜她:
花容月貌无双女,惆怅芳魂赴九泉。”
他说一段,唱一段,只听得众村民无不咬牙切齿,愤怒叹息。
那人又道:“众位听了,常言道得好:
为人切莫用欺心,举头三尺有神明。
若还作恶无报应,天下凶徒人吃人。
“可是那金兵占了我大宋天下,杀人放火,奸淫掳掠,无恶不作,却又不见他遭到什么报应。只怪我大宋官家不争气,我中国本来兵多将广,可是一见到金兵到来,便远远的逃之夭夭,只剩下老百姓遭殃。好似那叶三姐一家的惨祸,江北之地,实是成千成万,便如家常便饭一般。诸君住在江南,当真是在天堂里了,怕只怕金兵何日到来。正是:宁作太平犬,莫为乱世人。小人张十五,今日路经贵地,服侍众位听客这一段说话,叫作‘叶三姐节烈记’。话本说彻,权作散场。”将两片梨花木板啪啪啪的乱敲一阵,托出一只盘子。
众村民便有人拿出两文三文,放入木盘,霎时间得了六七十文。张十五谢了,将铜钱放入囊中,便欲起行。
村民中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大汉,说道:“张先生,你可是从北方来吗?”说的是北方口音。张十五见他身材魁梧,浓眉大眼,便道:“正是。”那大汉道:“小弟作东,请先生去饮上三杯如何?”张十五大喜,说道:“素不相识,怎敢叨扰?”那大汉笑道:“喝上三杯,那便相识了。俺姓郭,名叫郭啸天。”指着身旁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道:“这位是杨铁心杨兄弟。适才俺二人听先生说唱叶三姐节烈记,果然是说得好,却有几句话想要请问。”张十五道:“好说,好说。今日得遇郭杨二位,也是有缘。”
郭啸天带着张十五来到村头一家小酒店中,在张板桌旁坐了。
小酒店的主人是个跛子,撑着两根拐杖,慢慢烫了两壶黄酒,摆出一碟蚕豆、一碟咸花生、一碟豆腐干,另有三个切开的咸蛋,自行在门口板凳上坐了,抬头瞧着天边正要落山的太阳,却不更向三人望上一眼。
郭啸天斟了酒,劝张十五喝了两杯,说道:“乡下地方,只初二、十六才有肉卖。没了下酒之物,先生莫怪。”张十五道:“有酒便好。听两位口音,遮莫也是北方人。”杨铁心道:“俺两兄弟原是山东人氏。只因受不了金狗的肮脏气,三年前来到此间,爱这里人情厚,便住了下来。刚才听得先生说道,我们住在江南,犹似在天堂里一般,怕只怕金兵何日到来,你说金兵会不会打过江来?”
张十五叹道:“江南花花世界,放眼但见美女,遍地皆是金银,金兵又有那一日不想过来?只是他来与不来,拿主意的却不是金国,而是临安的大宋朝廷。”
郭啸天和杨铁心齐感诧异,同声问道:“这却是怎生说?”
张十五道:“我中国百姓,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还不止。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将,咱们一百个打他一个,金兵如何能够抵挡?我大宋北方这半壁江山,是当年徽宗、钦宗、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给金人的。这三个皇帝任用奸臣,欺压百姓,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将罢免的罢免,杀头的杀头。花花江山,双手送将过去,金人却之不恭,也只得收了。今后朝廷倘若仍然任用奸臣,那就是跪在地下,请金兵驾到,他又如何不来?”
郭啸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,只拍得杯儿、筷儿、碟儿都跳将起来,大声说道:“正是!”
张十五道:“想当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长生不老,要做神仙,所用的奸臣,像蔡京、朱缅、王黼,是专帮皇帝搜括百姓的无耻之徒;像童贯、梁师成,是只会吹牛拍马的太监;像高俅、李邦彦,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。道君皇帝正事诸般不理,整日里若不是求仙学道,写字画画,便是派人到处去找寻希奇古怪的花木石头。一旦金兵打到眼前来,他束手无策,头一缩,便将皇位传给了儿子钦宗。那时忠臣李纲守住了京城汴梁,各路大将率兵勤王,金兵攻打不进,只得退兵。不料想钦宗听信了奸臣的话,竟将李纲罢免了,又不用威名素着、能征惯战的宿将,却信用一个自称能请天神天将、会得呼风唤雨的骗子郭京,叫他请天将守城。天将不理睬,这京城又如何不破?终于徽宗、钦宗都给金兵掳了去。这两个昏君自作自受,那也罢了,可害苦了我中国千千万万百姓。”
郭啸天、杨铁心越听越怒。郭啸天道:“靖康年间徽钦二帝给金兵掳去这件大耻,我们听得多了。天神天将什么的,倒也听见过的,只道是说说笑话,岂难道真有这等糊涂事?”张十五道:“那还有假的?”杨铁心道:“后来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,手下有韩世忠、岳爷爷这些忠勇大将,本来大可发兵北伐,就算不能直捣黄龙,但要收复京城汴梁,却也并非难事。只恨秦桧这奸贼一心想议和,却把岳爷爷害死了。”
张十五替郭、杨二人斟了酒,自己又斟一杯,一口饮干,说道:“岳爷爷有两句诗道:‘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。’这两句诗当真说出了中国全国百姓的心里话。唉,秦桧这大奸臣运气好,只可惜咱们迟生了六十年。”郭啸天问道:“若是早了六十年,却又如何?”张十五道:“那时凭两位这般英雄气概,豪杰身手,去到临安,将这奸臣一把揪住,咱三个就吃他的肉,喝他的血,却又不用在这里吃蚕豆、喝冷酒了!”说着三人大笑。
杨铁心见一壶酒已喝完了,又要了一壶,三人不住痛骂秦桧。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蚕豆、一碟花生,听他三人骂得痛快,忽然嘿嘿两声冷笑。
杨铁心道:“曲三,怎么了?你说我们骂秦桧骂得不对吗?”那跛子曲三道:“骂得好,骂得对,有什么不对?不过我曾听得人说,想要杀岳爷爷议和的,罪魁祸首却不是秦桧。”三人都感诧异,问道:“不是秦桧?那么是谁?”曲三道:“秦桧做的是宰相,议和也好,不议和也好,他都做他的宰相。可是岳爷爷一心一意要灭了金国,迎接徽钦二帝回来。这两个皇帝一回来,高宗皇帝他又做什么呀?”他说了这几句话,一跷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,抬头望天,又一动不动的出神。这曲三瞧他容貌还只四十上下年纪,可是弓腰曲背,鬓边见白,从背后瞧去,倒似是个老头子模样。
只听得门外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叫道:“我杀老虎,杀三只老虎给爹爹下酒!老虎来啦,老虎来啦!”一只公鸡从门外飞扑进来,跟着一个女孩双手挺着一柄烧火的火叉自后追进门来。那女孩五六岁年纪,头发扎了两根小辫子,满脸泥污,身上衣服也尽是泥污,似乎刚从泥潭中爬起来一般。她见了曲三,笑道:“爹,爹,我给你杀老虎!”曲三脸上露出笑容,显得很是慈爱,笑道:“乖,乖宝,杀了几只老虎啦?”那女孩挺着火叉,又去追赶公鸡,叫道:“杀三只大老虎,一只,六只,五只,给爹爹下酒。乖宝自己吃一只!”那雄鸡飞扑着逃了出门。那女孩挺火叉追了出去。
隔了半晌,张十五道:“对,对!这位兄弟说得很是。真正害死岳爷爷的罪魁祸首,只怕不是秦桧,而是高宗皇帝。这个高宗皇帝,原本无耻得很,这种事情自然做得出来。”
郭啸天问道:“他却又怎么无耻了?”张十五道:“当年岳爷爷几个胜仗,只杀得金兵血流成河,尸积如山,只有逃命之力,更无招架之功,而北方我中国义民,又到处起兵抄鞑子的后路。金人正在手忙脚乱、魂不附体的当儿,忽然高宗送到降表,投降求和。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,说道:议和倒也可以,不过先得杀了岳飞。于是秦桧定下奸计,在风波亭中害死了岳爷爷。绍兴十一年十二月,岳爷爷遭害,只隔得一个月,到绍兴十二年正月,和议就成功了。宋金两国以淮水中流为界。高宗皇帝向金国称臣,你道他这道降表是怎生书写?”杨铁心道:“那定是写得挺不要脸了。”
张十五道:“可不是吗?这道降表,我倒也记得。高宗皇帝名叫赵构,他在降表中写道:‘臣构言:既蒙恩造,许备藩国,世世子孙,谨守臣节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,遣使称贺不绝。岁贡银二十五万两,绢二十五万匹。’他不但自己做奴才,还叫世世子孙都做金国皇帝的奴才。他做奴才不打紧,咱们中国百姓可不是跟着也成了奴才?”
砰的一声,郭啸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,震倒了一只酒杯,酒水流得满桌,怒道:“不要脸,不要脸!这鸟皇帝算是那一门子的皇帝!”
张十五道:“那时候全国军民听到了这讯息,无不愤慨之极。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见河山恢复无望,更是伤心泣血。高宗见自己的宝座从此坐得稳若泰山,便道是秦桧的大功。秦桧本来已封到鲁国公,这时再加封太师,荣宠无比,权势薰天。高宗传孝宗,孝宗传光宗,金人占定了我大半边江山。光宗传到当今天子庆元皇帝手里,用的是这位韩侂胄韩宰相,今后的日子怎样?嘿嘿,难说,难说!”说着连连摇头。
郭啸天道:“什么难说?这里是乡下地方,尽说无妨,又不比临安府城里,怕给人听了去惹祸。韩侂胄这贼宰相,那一个不说他是大大的奸臣?说到祸国殃民的本事,跟秦桧是拜把子的兄弟。”
张十五说到了眼前之事,却有些胆小了,不敢再那么直言无忌,喝了一杯酒,说道:“叨扰了两位,小人却有一句话相劝,两位是血性汉子,说话行事,却得小心,免惹祸端。时势既是这样,咱们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饭吃,挨日子罢啦,唉!正是:
山外青山楼外楼,西湖歌舞几时休?
南风薰得游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。”
杨铁心问道:“这四句诗,说的又是什么故事?”张十五道:“那倒不是故事。说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顾在西湖边上饮酒作乐,观赏歌舞,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当作京师,再也不想收复失地、回汴梁旧京去了。”
张十五喝得醺醺大醉,这才告辞,脚步踉跄,向东往临安而去,他口中兀自喃喃的念着岳飞所作《满江红》中的句子:“靖康耻,犹未雪;臣子恨,何时灭?⋯⋯”
郭啸天付了酒钱,和杨铁心并肩回家。他两人比邻而居,行得十余丈,便到了家门口。
郭啸天的浑家李氏正在赶鸡入笼,笑道:“哥儿俩又喝饱了酒啦。杨叔叔,你跟嫂子一起来我家吃饭吧,咱们宰一只鸡。”
杨铁心笑道:“好,今晚又扰嫂子的。我家里那个养了这许多鸡鸭,只白费粮食,不舍得杀他一只两只,老是来吃你的。”李氏道:“你嫂子就是心好,说这些鸡鸭从小养大的,说什么也狠不下心来宰了。”杨铁心笑道:“我说让我来宰,她就哭哭啼啼的,也真好笑。今儿晚我去打些野味,明儿还请大哥大嫂。”郭啸天道:“自己兄弟,说什么还请不还请?今儿晚咱哥儿一起去打。”
当晚三更时分,郭杨二人躲在村西七里的树林子中,手里拿着弓箭猎叉,只盼有只野猪或是黄麖夜里出来觅食。两人已等了一个多时辰,始终不听到有何声息。正有些不耐烦了,忽听得林外传来一阵铎铎铎之声,两人心中一凛,均觉奇怪:“这是什么?”
便在此时,忽听得远处有几人大声吆喝:“往那里走?”“快给我站住!”接着黑影晃动,一人闪进林中,月光照在他身上,郭杨二人看得分明,不由得大奇,原来那人撑着两根拐杖,却是村头开小酒店的那跛子曲三。只见他左拐在地下一撑,发出铎的一声,便即飞身而起,躲在树后,这一下实是高明之极的轻身功夫。郭杨两人不约而同的伸出一手,互握了一下,都惊诧万分:“想不到这跛子曲三武功竟如此了得!”躲在长草之中,不敢稍动。
只听得脚步声响,三个人追到林边,低声商议了几句,便一步步踏入林来。三人都是武官装束,手中青光闪烁,各握单刀。一人大声喝道:“兀那跛子,老子见到你了,还不跪下投降?”曲三只躲在树后不动。三名武官挥动单刀,呼呼虚劈,渐渐走近,突然间波的一声,曲三右拐从树后戳出,正中一名武官胸口,势道劲急。那武官一下闷哼,便向后飞了出去,摔在地下。另外两名武官挥动单刀,向曲三砍去。
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撑,向左跃开数尺,避开了两柄单刀,左拐向一名武官面门点去。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,挺刀挡架。曲三不让他单刀碰到拐杖,左拐收回着地,右拐扫向另一名武官腰间。只见他双拐此起彼落,快速无伦,虽然一拐须得撑地支持身子,只余一拐空出来对敌,却丝毫不落下风。
郭杨二人见他背上负着个包裹,甚是累赘,斗了一会,一名武官钢刀砍去,削在他包裹之上,当啷一声,包裹破裂,散出无数物事。曲三乘他欢喜大叫之际,右拐挥出,啪的一声,那武官顶门中拐,扑地倒了。余下那人大骇,转身便逃。他脚步甚快,顷刻间奔出数丈。曲三右手往怀中一掏,跟着扬手,月光下只见一块圆盘似的黑物飞将出去,托的一下轻响,嵌入了那武官后脑。那武官惨声长叫,单刀脱手飞出,双手乱舞,仰天缓缓倒下,扭转了几下,就此不动,眼见是不活了。
郭杨二人见跛子曲三于顷刻之间连毙三人,武功之高,生平从所未见,心中都是怦怦乱跳,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,均想:“这人击杀命官,犯下了滔天大罪。我们倘若给他发觉,只怕他要杀人灭口,我兄弟俩可万万不是敌手。”
却见曲三转过身来,缓缓说道:“郭兄,杨兄,请出来吧!”郭杨二人大惊,只得从草丛中长身而起,手中紧紧握住了猎叉。杨铁心向郭啸天手中猎叉瞧了一眼,随即踏上两步。曲三微笑道:“杨兄,你使杨家枪法,这猎叉还将就用得。你义兄使的是一对短戟,兵刃可太不就手了,因此你挡在他身前。好好,有义气!”杨铁心给他说穿了心事,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。曲三又道:“郭兄,就算你有双戟在手,你们两位合力,斗得过我吗?”郭啸天摇头道:“斗不过!我兄弟俩有眼无珠,跟你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一年有余,全没瞧出你老兄是位身怀绝技的有眼无珠,跟你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一年有余,全没瞧出你老兄是位身怀绝技的高手。”原来曲三是一年多之前,因死了妻子,不愿再在原地住,搬到牛家村来开了家小酒店。
曲三摇摇头,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我双腿已废,还说得上什么绝技不绝技?”显得意兴阑珊,又道:“若在当年,要料理这三个宫中的带刀侍卫,又怎用得着如此费事?唉,不中用了,不中用了。”郭杨二人对望一眼,不敢接口。曲三道:“请两位帮我跛子一个忙,将尸首埋了,行不行?”郭杨二人又对望一眼,杨铁心道:“行!”
二人用猎叉在地下掘了个大坑,将三具尸体搬入。搬到最后一具时,杨铁心见那黑色盘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后脑,深入数寸,右手运劲,拔了出来,着手重甸甸地,原来是个铁铸的八角形八卦,在尸身上拭去了血渍,拿过去交给曲三。
曲三道:“劳驾!”将铁八卦收入囊中,解下外袍摊在地下,捡起散落的各物,一一放入袍中包起。郭杨二人搬土掩埋尸首,斜眼看去,见有三个长长的卷轴,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。曲三留下一把金壶、一只金杯不包入袍中,分别交给郭杨二人,道:“这些物事,是我从临安皇宫中盗来的。皇帝害苦了百姓,拿他一些从百姓身上搜括来的金银,算不得是贼赃。这两件金器,转送给了两位。”
郭杨二人听说他竟敢到皇宫中去劫盗大内财物,不由得惊呆了,都不敢伸手去接。
曲三厉声道:“两位是不敢要呢?还是不肯要?”郭啸天道:“我们无功不受禄,不能受你的东西。至于今晚之事,我兄弟俩自然决不泄漏一字半句,老兄尽管放心。”曲三道:“哼,我怕你们泄漏了秘密?你二人的底细,我若非早就查得清清楚楚,今晚岂能容你二位活着离开?郭兄,你是梁山泊好汉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,使的是家传戟法,只不过变长为短,化单为双。杨兄,你祖上杨再兴是岳爷爷麾下的名将。你二位是忠义之后,北方沦陷,你二人流落江湖,其后八拜为交,义结金兰,一起搬到牛家村来住。是也不是?”
郭杨二人听他将自己身世来历说得一清二楚,更觉惊讶,只得点头称是。
曲三道:“你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杨再兴,本来都是绿林好汉,后来才归顺朝廷,为大宋出力。劫盗不义之财,你们的祖宗都干过了的。这两件金器,到底收是不收?”杨铁心寻思:“倘若不收,定要得罪了他。”双手接过,说道:“多谢了!”
曲三霁然色喜,提起包裹缚在背上,说道:“回去吧!”
三人并肩出林。曲三道:“今晚大有所获,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画的两幅画,又有他写的一张字。这家伙做皇帝不成,翎毛丹青,瘦金体的书法,却委实妙绝天下。”
郭杨二人也不懂什么叫作“翎毛丹青”与“瘦金体书法”,只唯唯而应。
走了一会,杨铁心轻声道:“日间听那说话的先生言道,我大宋半壁江山,都送在这道君皇帝手里,他画的画、写的字,又是什么好东西了?老兄何必干冒大险,巴巴的到皇宫去盗了出来?”曲三微笑道:“这个你就不懂了。”郭啸天道:“这道君皇帝既然画得一笔好画,写得一手好字,定是聪明得紧的,只可惜他不专心做皇帝。我小时候听爹爹说,一个人不论学文学武,只能专心做一件事,倘若东也要抓,西也要摸,到头来少不免一事无成。”
曲三道:“资质寻常的,当然是这样,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,文才武功,琴棋书画,算数韬略,以至医卜星相,奇门五行,无一不会,无一不精!只不过你们见不着罢了。”说着抬起头来,望着天边一轮残月,长叹一声。
月光映照下,郭杨二人见他眼角边忽然渗出了几点泪水。
郭杨二人回到家中,将两件金器深深埋入后院地下,对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。两人此后一如往日,耕种打猎为生,闲来习练兵器拳脚,便只两人相对之时,也决不提及此事。两人有时也仍去小酒店对饮几壶,那跛子曲三仍烫上酒来,端来蚕豆、花生等下酒之物,然后一跷一拐的走开,坐在门边,对着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,那晚林中夜斗,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这回事。郭杨二人照样会钞,一如往日,只是瞧向他的眼色,自不免带上了几分敬畏之意。他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儿,也常常捉鸡、追狗,跟爹爹胡言乱语一番。曲三没了妻室,要照顾这样一个小女儿,可着实不易。
秋尽冬来,过一天冷似一天。这一日晚间刮了半夜北风,便下起雪来。第二日下得更大,银絮飞天,琼瑶匝地,四下里都白茫茫地。杨铁心跟浑家包氏说了,今晚整治酒肴,请义兄夫妇过来饮酒赏雪。吃过中饭后,他提了两个大葫芦,到村头酒店去沽酒,到得店前,却见一对板门关得紧紧地,酒帘也收了起来。
杨铁心打了几下门,叫道:“曲三哥,跟你沽三斤酒。”却不听得应声。走到窗边向内一张,见桌上灰尘积得厚厚地,心想:“几天没到村头来,原来曲三不在家。可别出了事才好。”但见他那小女儿坐在地下,口中唱着儿歌,在独自玩弄泥巴。杨铁心心想这女孩颠颠傻傻,平日里尽胡说八道,料想问不出什么,便冲风冒雪,到五里外的红梅村去买了酒,就便又买了一只鸡,回到家来,杀了鸡要浑家整治。
他浑家包氏,闺名惜弱,是红梅村私塾中教书先生的女儿,嫁了给杨铁心还只一年。当晚包氏将一只鸡和着白菜、豆腐、粉丝放入大瓦罐中,在炭火上熬着,再切了一盘腊鱼腊肉。到得傍晚,到隔壁去请郭啸天夫妇饮酒。
郭啸天欣然过来。他浑家李氏却因有了身孕,这几日只是呕酸,吃了东西就吐,便推辞不来,好在她身子壮健,也无别碍。李氏的闺名单字一个萍字,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,两人在房中说了好一阵子话。包惜弱给她泡了壶热茶,这才回家来张罗,却见丈夫和郭啸天把炭炉搬在桌上,烫了酒,两人早在吃喝了。
郭啸天道:“弟妹,我们不等你了。快来请坐。”郭杨二人交好,又都是豪杰之士,乡下人家更不讲究什么男女避嫌的礼法。包惜弱微笑答应,在炭炉中添了些炭,拿一只酒杯来斟了酒,坐在丈夫下首。郭啸天见菜好,三人吃得热闹,回家去把妻子也拉了来。郭杨二人说不多久,便即拍桌大骂。李萍笑问:“又有什么事,惹得哥儿俩生气了?”杨铁心道:“我们正在说临安朝廷中的混帐事。”
郭啸天道:“昨儿我在众安桥头喜雨阁茶楼,听人说到韩侂胄这贼丞相的事。
那人说得有头有尾,想来不假。他说不论那一个官员上书禀报,公文上要是不注明‘并献某某物’的字样,这贼丞相压根儿就不瞧他的文书。真正岂有此理!”杨铁心叹道:“有这样的皇帝,就有这样的丞相;有这样的丞相,就有这样的官吏。临安涌金门外的黄大哥跟我说,有一日他正在山边砍柴,忽然见到大批官兵拥着一群官儿们过来,却是韩丞相带了百官到郊外游乐,他自管砍柴,也不理会。忽听得那韩侂胄叹道:‘这里竹篱茅舍,真是绝妙的山野风光,就可惜少了些鸡鸣犬吠之声!’他话刚说完不久,忽然草丛里汪汪汪的叫了起来。”包惜弱笑道:“这狗儿倒会凑趣!”杨铁心道:“是啊,真会凑趣。那狗子叫了一会,忽然草丛中又有公鸡的啼声,跟着一个人从草丛里钻将出来,你道是什么狗子?什么公鸡?却原来是咱们临安府的堂堂府尹赵大人。”包惜弱笑弯了腰,直叫:“啊哟!”郭啸天道:“赵大人这一扮狗叫鸡啼,指日就要高升。”杨铁心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
四人喝了一会酒,见门外雪下得更大了。热酒下肚,四人身上都暖烘烘地,李萍有孕,不敢多饮,只是凑兴,略略沾唇。忽听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,脚步起落极快,四人转头望去,见是个道士。
那道士头戴斗笠,身披蓑衣,全身罩满了白雪,背上斜插一柄长剑,剑把上黄色丝绦在风中笔直扬起,风雪满天,大步独行,气概非凡。郭啸天道:“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,看来也是条好汉。只没个名堂,不好请教。”杨铁心道:“不错,咱们请他进来喝几杯,交交这个朋友。”两人都生性好客,当即离座出门,见那道人走得好快,晃眼间已在十余丈外,却也不是发足奔跑,如此轻功,实所罕见。
两人对望了一眼,都感惊异。杨铁心扬声大叫:“道长,请留步!”喊声甫歇,那道人倏地回身,点了点头。杨铁心道:“天冻大雪,道长何不过来饮几杯解解寒气?”
那道人冷笑一声,健步如飞,顷刻间来到门外,脸上竟尽是鄙夷不屑之色,冷然道:“叫我留步,是何居心?爽爽快快说出来罢!”
杨铁心心想我们好意请你喝酒,你这道人却恁地无礼,扬头不睬。郭啸天抱拳道:“我们兄弟正自烤火饮酒,见道长冒寒独行,斗胆相邀,冲撞莫怪。”
那道人双眼一翻,朗声道:“好好好,喝酒就喝酒!”大踏步进来。
杨铁心更是气恼,伸手抓住他左腕,往外一带,喝道:“还没请教道长法号。”忽觉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鱼,竟从自己掌中溜出,知道不妙,正待退开,突然手腕上一紧,已给道人反手抓住,霎时之间,便似让一个铁圈牢牢箍住,又疼又热,疾忙运劲抵御,不料整条右臂已酸麻无力,腕上奇痛彻骨。
郭啸天见义弟忽然满脸胀得通红,知他吃亏,心想本是好意结交,若贸然动手,反得罪了江湖好汉,忙抢过去道:“道长请这边坐!”那道人又冷笑两声,放脱杨铁心手腕,走到堂上,大模大样居中而坐,说道:“你两个明明是山东大汉,却躲在这里假扮临安乡农,只可惜满口山东话却改不了。庄稼汉又怎会武功?”说话也是山东口音。
杨铁心又窘又怒,走进内室,在抽屉里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怀里,这才回到外堂,筛了三杯酒,自己干了一杯,默然不语。
那道人眼望门外大雪,既不饮酒,也不说话,微微冷笑。郭啸天见他满脸敌意,知他疑心酒中作了手脚,取过道人面前酒杯,将杯中酒一口干了,说道:“酒冷得快,给道长换一杯热的。”说着又斟了一杯,那道人接过一口喝了,说道:“酒里就有蒙汗药,也迷我不倒。”杨铁心更加焦躁,发作道:“我们好意请你饮酒,难道起心害你?你这道人说话不三不四,快请出去吧。我们的酒不会酸了,菜又不会臭了没人吃。”
那道人“哼”了一声,也不理会,取过酒壶,自斟自酌,连干三杯,忽地解下蓑衣斗笠,抛在地下。杨郭两人细看道人时,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,双眉斜飞,脸色红润,方面大耳,目光炯炯。他跟着解下背上革囊,侧过一倒,咚的一声,杨郭二人跳起身来。原来革囊中滚出来的,竟是个血肉模糊的人头。
包惜弱惊叫:“哎唷!”逃进内堂,李萍也跟了进去。杨铁心伸手去摸怀中匕首,那道人将革囊又是一抖,跌出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来,一块是心,一块是肝,看来不像是猪心猪肝,只怕便是人心人肝。杨铁心喝道:“好贼道!”匕首出怀,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。道人冷笑道:“鹰爪子,动手了吗?”左手掌缘在他手腕上一击。杨铁心腕上一阵酸麻,五指无力,匕首已给他夹手夺去。
郭啸天看得大惊,心想义弟是名将之后,家传的武艺,平日较量武功,自己尚稍逊他一筹,这道人竟视他有如无物,刚才这一手显然是江湖上相传的“空手夺白刃”绝技,这功夫只曾听闻,可从来没见过,惟恐义弟受伤,俯身举起板凳,只待道人匕首刺来,便举凳去挡。
不料那道人并不理会,拿起匕首一阵乱剁,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块,一声长啸,声震屋瓦,提起右手,挥掌劈落,腾的一声,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来,那人头已给他手掌击得头骨碎裂,连桌子中间也裂开一条大缝。
两人正自惊疑不定,那道人喝道:“无耻鼠辈,道爷今日大开杀戒了!”
杨铁心怒极,那里还忍耐得住,抄起靠在屋角里的铁枪,抢到门外雪地里,叫道:“来来来,教你知道杨家枪法的厉害。”
那道人微微冷笑,说道:“凭你这公门鼠辈,也配使杨家枪!”纵身出门。
郭啸天奔回家去提了双戟,见那道人空手站在当地,袍袖在朔风里猎猎作响。杨铁心喝道:“拔剑吧!”那道人道:“两个鼠辈一齐上来,道爷也只空手对付。”
杨铁心使个旗鼓,一招“毒龙出洞”,枪上红缨抖动,卷起碗大枪花,往道人心口直搠过去。那道人一怔,赞道:“好!”斜身避向左侧,左掌翻转,迳自来抓枪头。
杨铁心在这杆枪上曾下过苦功,已颇得祖传技艺。杨家枪非同小可,北宋山后杨老令公、杨六郎等为时已久,枪法失传,不去说他;南宋名将杨再兴,学的也是家传杨家枪法,当年杨再兴凭一杆铁枪,率领三百宋兵在小商桥大战金兵四万,奋力杀死敌兵二千余名,刺杀万户长撒八孛菫、千户长、百户长一百余人,其时金兵箭来如雨,他身上每中一枝敌箭,便随手折断箭杆再战,最后马陷泥中,这才力战殉国。金兵焚烧他的尸身,竟烧出铁箭头二升有余。这一仗杀得金兵又敬又怕,杨殉国。金兵焚烧他的尸身,竟烧出铁箭头二升有余。这一仗杀得金兵又敬又怕,杨家枪法威震中原。
杨铁心虽不及先祖威勇,却也已颇得枪法心传,只见他攒、刺、打、挑、拦、搠、架、闭,枪尖银光闪闪,枪缨红光点点,好一路枪法!
杨铁心把那枪使发了,招数灵动,变幻巧妙。但那道人身随枪走,趋避进退,却那里刺得着他半分?七十二路杨家枪法堪堪使完,杨铁心不禁焦躁,倒提铁枪,回身便走,那道人果然发足追来。杨铁心大喝一声,双手抓住枪柄,斗然间拧腰纵臂,回身出枪,直刺道人面门,这一枪刚猛狠疾,正是杨家枪法中临阵破敌、屡杀大将的一招“回马枪”。当年杨再兴身为大盗,在降宋之前与岳飞对敌,曾以这一招刺杀岳飞之弟岳翻,端的厉害无比。
那道人见一瞬间枪尖已到面门,叫声:“好枪法!”双掌合拢,啪的一声,已把枪尖夹在双掌之间。杨铁心猛力挺枪往前疾送,竟纹丝不动,不由得大惊,奋起平生之力往里回夺,枪尖却如已铸在一座铁山之中,那里更拉得回来?他胀红了脸连夺三下,枪尖始终脱不出对方双掌挟持。那道人哈哈大笑,忽然提起右掌,快如闪电般在枪身中间一击,格的一声,杨铁心只觉虎口剧痛,急忙撒手,铁枪已摔落雪地。
那道人笑道:“你使的果然是杨家枪法,得罪了。请教贵姓。”杨铁心惊魂未定,随口答道:“在下便姓杨,草字铁心。”道人道:“杨再兴杨将军是阁下祖上吗?”杨铁心道:“那是先曾祖。”
那道人肃然起敬,抱拳道:“适才误以为两位乃是歹人,多有得罪,却原来竟是忠良之后,当真失敬,请教这位高姓。”这时郭啸天已抢到两人身边,拄戟在地,说道:“在下姓郭,贱字啸天。”杨铁心道:“他是我义兄,是梁山泊好汉赛仁贵郭盛头领的后人。”那道人道:“贫道可真鲁莽了,这里谢过。”说着又施一礼。
郭啸天与杨铁心躬身还礼,说道:“好说,好说,请道长入内再饮三杯。”杨铁心一面说,一面拾起铁枪。道人笑道:“好!正要与两位喝个痛快!”
包惜弱与李萍挂念杨铁心与人争斗,提心吊胆的站在门口观看,见三人释兵言欢,心中大慰,忙入内整治杯盘。
三人坐定,郭杨二人请教道人法号。道人道:“贫道姓丘名处机⋯⋯”杨铁心叫了一声:“啊也!”跳起身来。郭啸天也吃了一惊,叫道:“遮莫不是长春子么?”丘处机笑道:“这是道侣相赠的贱号,贫道愧不敢当。”郭啸天道:“原来是全真派大侠长春子,真是有幸相见。”两人扑地便拜。
丘处机急忙扶起,笑道:“今日我手刃了一个奸人,官府追得甚紧,两位忽然相招饮酒,这里是帝王之都,两位又不似是寻常乡民,是以起了疑心。”郭啸天道:“我这兄弟性子急躁,进门时试了道长一手,那就更惹道长起疑了。”丘处机道:“常人手上那有如此劲力?我只道两位必是官府鹰犬,乔装改扮,在此等候,要捉拿贫道。适才言语无礼,委实鲁莽得紧。”杨铁心笑道:“不知不怪。”三人哈哈大笑。
三人喝了几杯酒。丘处机指着地下血肉模糊的人头,说道:“这人名叫王道干,是个大汉奸。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庆贺生辰,他竟跟金人勾结,图谋侵犯江南。贫道追了他十多天,才把他干了。”杨郭二人久闻长春子丘处机武功卓绝,为人侠义,这时见他一片热肠,为国除奸,更是敬仰。两人乘机向他讨教些功夫,丘处机直言无隐。
杨家枪法乃兵家绝技,用于战场上冲锋陷阵,固所向无敌,当者披靡,但以之与江湖上武学高手对敌,毕竟尚有不足。丘处机内外兼修,武功虽未登峰造极,却也已臻甚高境界,杨铁心又如何能与他拆上数十招之多?却是丘处机见他出手不凡,暗暗称奇,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枪法使完,以便确知他是否杨家嫡传,倘若真的对敌,数招之间就已把他铁枪震飞了;当下说明这路枪法的招数本意用于马上,若为步战,须当更求变化,不可拘泥成法。杨郭二人听得不住点头称是。杨家枪是传子不传女的绝艺,丘处机所知虽博,却也不明枪法中的精奥,当下也向杨铁心请教了几招。
三人酒酣耳热,言谈投机。杨铁心道:“我们兄弟两人得遇道长,真是平生幸事。道长可能在舍下多盘桓几日么?”丘处机正待答话,忽然脸色一变,说道:“有人来找我了。不管遇上什么事,你们无论如何不可出来,知道么?”郭杨二人点头答应。
丘处机俯身拾起人头,开门出外,飞身上树,躲在枝叶之间。
郭杨二人见他举动奇特,茫然不解。这时只听得门外朔风虎虎,过了一阵,西面传来隐隐的马蹄之声,杨铁心道:“道长的耳朵好灵。”又想:“这位道长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,但若与那跛子曲三相比,却不知是谁高谁下?”又过一会,马蹄声渐近,只见风雪中十余骑急奔而来,乘客都是黑衣黑帽,直冲到门前。
当先一人突然勒马,叫道:“足迹到此为止。刚才有人在这里动过手。”后面数人翻身下马,察看雪地上的足迹。
为首那人叫道:“进屋去搜!”便有两人下马,来拍杨家大门。突然间树上掷下一物,砰的一声,正打在那人头顶。这一掷劲力奇大,那人竟为此物撞得脑浆迸裂而死。众人一阵大哗,几个人围住了大树。一人拾起掷下之物,惊叫:“王大人的头!”
为首那人抽出长刀,大声吆喝,十余人把大树团团围住。他叫出一声口令,五个人弯弓搭箭,五枝羽箭齐向丘处机射去。
杨铁心提起铁枪要出屋助战,郭啸天一把拉住,低声道:“道长叫咱们别出去。要是他寡不敌众,咱们再出手不迟。”话声甫毕,只见树上一枝羽箭飞将下来,却是丘处机闪开四箭,接住了最后一箭,以甩手箭手法投掷下来,只听得“啊”的一声,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马,滚入草丛。
丘处机拔剑跃下,剑光起处,两名黑衣人已然中剑。为首的黑衣人叫道:“好贼道,原来是你!”唰唰唰三枝短弩随手打出,挥动长刀,勒马冲来。丘处机剑光连闪,又两人中剑落马。杨铁心只看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,心想自己也练过了十多年武艺,这位道爷出剑如此快法,别说抵挡,连瞧也没能瞧清楚,刚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,自己早就送了性命了。下容情,自己早就送了性命了。
但见丘处机来去如风,正和骑马使刀那人相斗,那使刀的也甚了得,一柄刀遮架砍劈,甚为威猛,他下属纷纷上前助战。再斗一阵,郭杨两人已看出丘处机存心与那使刀军官缠斗,捉空儿或出掌击、或以剑刺,杀伤对方一人,用意似要把全部来敌尽数歼灭,生怕伤了为头之人,余党一哄而散,那就不易追杀了。
只过半顿饭时间,来敌已只剩下六七名。那使刀的知道不敌,撮唇唿哨,拨转马头就逃。丘处机左掌前探,拉住他马尾,手上使劲,身子倏地飞起,还未跃上马背,一剑已从他后心插进,前胸穿出。丘处机抛下敌尸,勒缰控马,四下兜截赶杀,但见铁蹄翻飞,剑光闪烁,惊呼骇叫声中,一个个尸首倒下,鲜血把白雪皑皑的大地片片染红。
丘处机提剑四顾,惟见一匹匹空马四散狂奔,再无一名敌人剩下,他哈哈大笑,向郭杨二人招手道:“杀得痛快么?”
郭杨二人开门出来,神色间惊魂未定。郭啸天道:“道长,那是些什么人?”丘处机道:“你在他们身上搜搜。”
郭啸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,掏出一件公文来,抽出来看时,却是那装狗叫的临安府赵府尹所发的密令,内称大金国使者在临安府坐索杀害王道干的凶手,着令捕快会同大金国人员,克日拿捕凶手归案。郭啸天正看得愤怒,那边杨铁心也叫了起来,手里拿着几块从尸身上捡出来的腰牌,上面刻着金国文字,却原来这批黑衣人中,有好几人竟是金兵。
郭啸天道:“敌兵到咱们国境内任意逮人杀人,我大宋官府竟要听他们使者的号令,那还成什么世界?”杨铁心叹道:“大宋皇帝既向金国称臣,我文武百官还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吗?”丘处机恨恨的道:“出家人本来不可滥杀,可是一见了害民奸贼、敌国仇寇,贫道便不能手下留情。”郭杨二人齐声道:“杀得好,杀得好!”
小村中居民本少,天寒大雪,更无人外出,就算有人瞧见打斗,也早逃回家去闭户不出,谁敢过来察看询问?杨铁心取出锄头铁锹,三人把十余具尸首埋入江边土中。
李萍和包惜弱拿了扫帚扫除雪上血迹,扫了一会,包惜弱突觉血腥气直冲胸臆,眼前金星乱冒,呀的一声,坐倒雪地。杨铁心吃了一惊,忙抢过扶起,连声问道:“怎么?”包惜弱闭目不答。杨铁心见她脸如白纸,手足冰冷,不禁惊惶。
丘处机过来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,搭了搭脉搏,大声笑道:“恭喜,恭喜!”杨铁心愕然问道:“什么?”这时包惜弱“嘤”的一声,醒了过来,见三个男人站在身周,不禁害羞,李萍扶着她回进屋内,给她斟茶。
丘处机微笑道:“尊夫人有喜啦!”杨铁心喜道:“当真?”丘处机笑道:“贫道平生所学,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。第一是医道,炼丹不成,于药石倒因此所知不少。第二是做几首歪诗,第三才是这几手不成章法的武艺。”郭啸天道:“道长这般惊人武功倘若仍算不成章法,我兄弟俩只好说是小孩儿舞竹棒了!”三人一面说笑,一面扫雪灭迹。扫雪完毕后入屋重整杯盘。丘处机今日杀了不少金人,大畅心怀,意兴甚豪。